1、第 1 章

天又黑下去了,吃过晚饭,得泡豆子。
春风很大很大,好像夜色是叫风刮来的。
做豆腐熬人,小妹妹什么也不懂,她就围在灶台跟前,等吃豆腐脑。杨金凤说:“小孩儿不睡觉长不高,明月,你带棠棠上堂屋。”
明月把四岁的棠棠抱走,给她讲故事,讲个狼吃小孩的故事,狼吃什么小孩呢?专吃不听话的小孩,棠棠怕狼吃她,赶紧闭了眼。明月摸起棠棠的头发,真软,真柔和,棠棠睡着了,小孩儿睡着显得又可爱又可怜,一丁点儿,怎么这么小呢?
十三四斤的豆子可不少,都泡上了。
庄子里有一家磨香油的,一家小卖部,一家修车铺,自然,还得有一家磨豆腐的,子虚庄很大,好像就得有这么一家豆腐坊,豆腐坊的主人须是个勤快麻利的,这活儿麻烦,不是这号人做不来这门生意。
杨金凤就是这样的人,她不爱笑,很严肃,打嫁给来就卖豆腐,中间有些年不让卖,火不生了,锅也砸了,等后头什么又都许了,继续豆腐营生,算到当下的零五年,杨金凤已经卖了四十年的豆腐。
鸡叫头遍了,星子还那样清亮,杨金凤批上袄子摸索着下床,她一有动静,明月就醒了。
“奶奶,我给你搭把手。”
她眼皮没睁开,人是困的,嘴巴却催促她起来。
杨金凤不拉灯,她要往配房里去。
“睡你的觉,早自习犯困老师骂你。”
明月张着嘴,让话出去:“我不困,我给你烧锅。”
杨金凤说:“随你爷爷,倔种!谁要你烧锅?赶紧给我睡觉!”
明月的爷爷李万年,名儿起得好,可王八也活不了万年,他刚摸到六十的边儿,醉倒在大雪里,死了。李万年叫杨金凤骂了一辈子,到死,也没改他那爱说鼓书的臭毛病,死了正好,出殡的时候杨金凤一滴眼泪没掉。方圆百里,都认识李万年,他鼓书说得好哇,主家有事,都很爱请他。老人去世,孩子满月,谁家娶媳妇、盖新房……反正红白大事,讲排场的肯定找李万年。
李万年常年不沾家,风里雨里只管说书,倘若你说书有可观收益也是行的,偏他生性洒脱,不讲究钱不钱,有就给两个,没钱管顿饭也成。杨金凤不骂他骂谁,骂了也不改。
这叫迷了,老一辈的说人一迷,那就四六不着调,日子要过瞎。
李家的日子,确实怪瞎的。
杨金凤骂起李万年,明月就想到了爷爷,爷爷的眉毛咋咋呼呼的,花白色,风一吹,就乱抖。他总是笑眯眯的,不骂人,也不打人。说起鼓书来,眼睛敞亮,大脑门敞亮,哪儿哪儿都敞亮,明月记性好,李万年说你跟爷爷学坠子,杨金凤捞起个家伙重夯老头:“你敢,敢就死外面好了!”
李万年还真死外面了。
明月每次想到爷爷,都有些寂寞的感觉,寂寞了,她就摸摸爷爷的大鼓,摸完,却更寂寞了。
鸡叫五遍时,闹钟响了,明月骑自行车到镇上赶早读。早读快结束时,她的同桌范小云才来。
老师说:“咋能天天起不来呢?”
范小云很无所谓:“不想念了。”
老师说:“才初一就不念了,能干啥啊?”
范小云头上别了个发带,一说话,发带跟猫的须子一样想要跳。
“去广东打工。”
老师嗤笑:“去打工好歹混个初中毕业证,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有,谁要你?”
范小云铁了心不念书,也不怕老师了。
“我个子高,弄个□□就成。”
老师开始生气:“范小云,都谁给你灌的这些歪门邪道?”
范小云不吭声,嘴里嚼着过年剩的口香糖。
老师更气,扭头把全班都骂了:
“我知道你们爹妈都在外头打工,爷爷奶奶管不了你们,也没人指望你们能考上高中,好歹多认几个字,省得打工都摸不着路!睁眼瞎!”
她声音高又尖,发火时很有阵势。
等她走了,范小云立马摔书:“老娘们儿,一个月拿几个死工资呀,天天就晓得讲大道理,擦腚都用不起卫生纸!”
老师家没那么穷,但人抠,给闺女擦屁股用的全是学生的旧作业本,红勾勾,红叉叉,全糊腚上去了。
明月问她:“真不念了?”
范小云早就不想念了,初一上了大半年,啥啥学不会,她本来就上学晚,发育又早,杵着个傻大个儿在班里怪扎眼的,几门功课加一块儿能凑一百分,英语书上全标的汉字,也记不住个发音,范小云觉得太绝望,念书,念个屁啊,她想去富士康打工,跟她妈妈一块儿。
打工多自由。
“我先办个假证,没身份证回头只能叫人送收容所,我妈说,前年有个人就是没身份证,进收容所给打死了。”范小云拿出个小镜子,又变出个口红,对明月一笑,“过年我妈回来我偷摸拿的,反正过了年她一走,得再过年才能回来。”
范小云搽口红蛮成熟的,但也蛮好看,明月觉得陌生,她出神看着范小云,范小云的爸妈过年时骑摩托车回来的,带了许多东西。村里去广东打工的,都是骑摩托车回来,挤火车费劲,不如骑摩托,又有老乡作伴,挺好的。
很多人的爸妈都回来了,年三十前到,大概年初 -->>